2016年5月6日，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马场村陈景谷祠堂。(本报记者李摄)

在福建省莆田市沿海小镇东庄镇，六七层的独栋别墅随处可见，十几层的楼房也不在少数。相比于“莆田系”这个词在网络上的火爆，《环球人物》记者来到这个传说中的小镇时，感受到的是寂静和孤独——家家户户的铁门紧闭，只要有人走近，摇摆的院子里狗吠声四起。当地有句话:“房子再高，家里只有一条狗和两个老人。”镇上的青壮年都在全国各地做医院生意。

国家卫生计生委网站显示，截至2013年10月底，全国共有医院2.4万家，其中公立医院13440家，民营医院10877家。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号称拥有全国80%以上的民营医院会员，即莆田系控制了全国80%的民营医院。

1992年，海口街头的游医。1992年，海口街头的一名游医。

陈德良，“一位伟大的***”

莆田系主力来自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因为三面环海，土地盐碱化严重，这里很难发展农业。但东庄镇民办民营医院及相关企业创造的产值超过了中西部个别省份。莆田系的“鼻祖”是从东庄镇马场村走出来的陈德良。一位民营医院经营者曾为他写过一首诗:“志存高远，住在小亭子里，望着群山。万世***，一代宗师德。”有人开玩笑说，陈德良在东庄的地位堪比少林寺的达摩。

当地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这个小镇平时冷清，只有到了春节才变得热闹起来。“莆田人好强，在外面赚钱了还要回村里盖房子。楼层一定要高，外墙一定要大气，哪怕里面没有装修，哪怕房间里的电视因为海风的常年腐蚀已经损坏，哪怕房间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竹床。”

东庄镇马场村有两座祠堂，其中陈景谷祠堂信众众多。原因有二:一、陈景谷与海洋女神妈祖同名，被称为土地女神。也被认为是当地所有陈姓人的祖先；第二，祠堂的看守人是陈德良，此人多年前已退出江湖。

《环球人物》记者几经周折来到陈德良家，意外发现他家的楼只有三层，因为多年未装修，显得有些老旧。从锈迹斑斑的大门外往里看，楼中央的牌匾上“望山亭”几个字依然显眼。敲门，只听见狗叫声，没人回应。

陈景谷的祠堂正在扩建，几个木匠正在阳光下仔细雕刻横梁。《环球人物》记者上前询问陈德良，师傅说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值班了。值班室里，几个工作人员在聊天喝茶。当他们看到陌生人时，他们的脸上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记者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就抢着说:“我们是农村的。我们有空坐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隐居多年的陈德良刻意回避外界的关注。他出生于1950年12月。早年以修锁、磨菜刀为生，生活艰难。1976年左右，陈德良遇到了一个靠耍把戏和卖狗皮膏药赚钱的“戏法”***。他以他为师，开始南巡北游。三年后，他独自行走江湖。

上世纪80年代，陈德良考上了当地的一个函授班，拿到了结业证书——莆田爱国卫生会执照，获得了在当地行医的资格。当时全国各地疥疮多发，尤其是福建等沿海地区。这是一种传染病。患有这种疾病的人皮肤表层寄生着一种螨虫，会引起严重的瘙痒。用函授学来的医学知识和一些祖传药方，陈德良算出了一个偏方:500毫升的水，装不到5毫升的水银。“水银成分很少，不会让人中毒，再掺一点***。治疗效果很好，没有副作用。”陈德良曾经自豪地告诉媒体。他在电线杆上贴了个小广告，很快就有人来排队看病了。“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卫生条件太差，人们不太懂卫生。疥疮很多，很多人去医院治疗后复发，但是用了我的药水很快就好了。找我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陈德良曾经说过。他的偏方只要一两毛钱，价格却达到了一两。“当年靠这个偏方，一年能挣一两千块钱。当时一万多人可以盖一栋房子，也就是说我一年就可以盖一栋房子。”陈德良说。

在那个人们普遍月薪只有几十元的年代，陈德良成了东庄镇“第一个靠药致富的人”。后来他也当了师傅，收了村里村民中的詹国团等8个徒弟。在那些日子里，陈德良也学会了像一个街头艺人一样表演，并带着他的***们作为一名访问医生在全国各地穿梭。“1990年左右，社会上***之类的比较多，性病市场需求很大。当时国有医院没几个人愿意治这个病，也不敢打广告。国家有这个漏洞，大佬们就投机钻空子了。说实话，当时确实有些乱收费。”陈德良说。上世纪90年代，陈德良遭遇了一场车祸，并于1997年正式退役。后来他的徒弟也带出了徒弟，“亲戚带朋友，师傅带徒弟”的莆田发展模式逐渐成型。

莆田模式

莆田系大部分老板都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首先是租赁阶段。毕竟作为地下巡诊医生很难获得大多数人的信任，于是莆田老板们开始租用正规医院的房屋和设备，承包医院的部分科室，大多是皮肤科和妇科，聘请临时医生做广告。如果医院的品牌打响了，就会扩大经营；如果你搞砸了，就去别的地方。

第二个是托管阶段。一些地方的一级医院或企业医院长期投入不足，职工少，床位少，管理差，但也承担着当地居民或企业职工最基本的医疗保障任务，不能倒闭。莆田系老板看到了机会，进行管理，重点发展利润较高的科室，而眼科、外科等技术要求高、医疗风险大、利润小空的科室投入不够。

第三阶段是自建医院。资金越来越充裕，莆田系大佬开始自建医院。莆田系二代林看到公立医院妇产科人满为患。“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短缺，于是决定将事业转向民营专科医院，致力于为女性提供更优质、更人性化的妇产科专业服务”。2002年，他在山西太原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女性专科医院——山西现代女子医院。

在此基础上，目前莆田系老板大多通过成立一家或几家投资公司来管理多家医院和医疗机构。翁***，莆田人，19岁从老家到河北易县，开了第一家私人诊所，开始创业。后来他们又在河北涞水、高碑店投资设立了门诊。1991年在北京房山区发展，在城关镇开了门诊部。2002年在房山红十字会同济诊所任经理。北京宋行中龙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08年，旗下拥有十余家医院和医疗机构。

如今，莆田涉足的行业不仅仅局限于医疗领域。比如北京当代医院医疗集团董事长黄远峰，同时也是内蒙古何琳两家矿业公司的总经理，在河南南阳市开发了一个23万平方米的房地产项目。

莆田系的一些代表性企业也得到了其他社会资本的认可。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好家族及其关联公司是莆田华夏医疗的大股东，持股约20%，仅次于华夏医疗董事长翁郭亮。知名投资公司鼎晖投资2008年投资和美医疗，红杉资本2013年投资专注妇产科的天使医院。2013年5月，台湾省海峡两岸皮肤医学美容交流学会与莆田人杨美仙拥有的北京祥云精诚皮肤病医院在北京签署《海峡两岸皮肤医学美容合作协议》。时任***副主席的蒋孝严为两岸医疗合作发来贺电，台湾省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林中森发来贺电，“仁者造福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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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家族”“四大家族”

经过发展和竞争，莆田有四大代表性家族。

陈德良的徒弟詹国团只有初中学历。从18岁开始，他就和陈德良一起闯荡江湖。早在上个世纪末，他就成为莆田系的中坚力量。后来，他以上海为基地，投资1亿元成立了上海中宇投资集团。目前至少拥有18家私立医院和托管医院，28家法人机构。

从2005年开始，詹国团在嘉兴投资数亿元建设浙江新安国际医院，是莆田系最大的民营医院之一。他和他的叔叔詹也移居新加坡，分别创办了新加坡中宇国际医院管理集团和新加坡医院管理投资集团。如果以这个身份回国投资，可以享受一些“外资”优惠政策。钟君集团拥有至少17家法人实体和至少14家私立医院。在中国，大多数带有“玛利亚”和“玛丽”字样的医院都在詹名下。

东庄镇马场村有一栋老房子，是五层联排别墅。看起来气势恢宏，气势磅礴。它的主人是莆田系四大家族之一的陈金秀。他也是总部在上海，他的番茄集团在全国投资了100多家医院和体检中心。最著名的两个品牌是华美和美莱，以这个名字命名的整形医院遍布全国。据知情人透露，华美系统是国内最早的整形连锁医院之一。

林志忠艾博企业集团旗下拥有深圳艾博医疗集团、上海远大医疗集团、广州天芝医疗集团等。仅广州天芝医疗集团在广州就有十余家医院。许多人对艾博、远大、曙光等医院的名字印象深刻。林志忠现在是莆田(中国)健康产业协会的会长，该协会拥有8000多家会员医院。

黄德凤的主要资产是北京五洲投资集团，其下属的五洲女子医院主要在北京、呼和浩特等北方地区发展业务。他的东方叶巍集团还在京、冀、苏、津等地拥有十余家医院。

除了这“四大家族”，林在创办“中国第一家女子专科医院”后，又创办了博生集团。经过10多年的发展，已在大中城市建成30余家医院，员工8000余人，形成了和美、现代女人、情侣三大连锁品牌。陈新贤、陈新喜兄弟较早参与了与军医院的合作。据他的老乡说，陈新贤总是有些不好的想法。“早年当医生旅行一年后，我试着买了医生证。莆田有一份，200块钱，我们都做。”。2004年，卫生部整顿了公立医院出租科室的问题。依托军队和武警医院优势，陈氏兄弟业绩不降反增。目前，他们控制了至少80家医院。

2009年9月，黄德锋（左三）在北京一场慈善拍卖会上，以218万元拍下成龙在电影《神话》中穿过的盔甲。2009年9月，黄德峰(左三)在北京的一场慈善拍卖会上以218万元买下电影《神话》中成龙穿的盔甲。

屡遭质疑

从东南角到全国乃至全球，莆田系的快速发展一直伴随着对其暴利模式、虚假宣传甚至医疗欺诈的巨大争议。

广告和高收费是莆田系快速发展的两**宝。原莆田市委书记梁建勇曾公开表示:“百度2013年广告投放总额260亿元，其中莆田民营医院投入120亿元。”在一些莆田企业中，广告营销人员的数量比专业医务人员多几倍。

在收费方面，莆田当地人告诉《环球人物》，最初几年，东庄人一般是承包科室后给医生利润指标。患者一开始不理解，其次也愿意多花点钱治病，于是吃了10块钱的药治病，药费就付到了100块钱。一次可以看好的病，一定要看两次；如果一种疾病可以通过保守治疗治愈，你必须使用刀子...

1999年，《太原都市生活周刊》记者调查了莆田系控制的太原多家性病门诊。原本健康的记者被诊断为“急性淋病”、“非淋菌性尿道炎”等，被告知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才能及时治疗，否则“可能导致不孕”。报道发出后，记者接到恐吓电话:“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不然小心一只胳膊一条腿突然不见了。”“我要炸掉你的楼！”

2005年底，有患者向《财经郎休闲评论》电视节目组投诉民营医院“没病就病，小病就是大病”。节目随后播放了莆田系詹国团创办民营医院的报道。郎咸平在不同场合说:“我们的调查显示，那些医院所谓的性病只有5%是真的，95%是假的。”“我以为詹国团看了我的节目后，会连夜逃走，让上海人脱困。但是，我低估了战国团的影响力。他没有逃跑，反而得到了领导，当晚插曲就停了。”

2014年7月，著名教育机构新东方的青年教师徐敏在云南玛利亚医院难产身亡。新东方董事长余要求“有关部门对医院进行调查”，并表示“玛利亚医院是房地产业主，医疗事故常年发生”。医院归莆田系林宗金所有，于是媒体上又有了一次对莆田系的斥责，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2016年5月初，北京马女士向媒体投诉北京玛丽妇婴医院“漠视人命”。4月23日因偶发性***出血到医院就诊。医生初步认为可能会癌变，建议她做刮宫进一步确诊。但是手术后被告知怀孕了，胎儿已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打掉了。这家医院的所有者是莆田人张金华，他在2013年8月因虚假宣传被北京工商局潮阳分局罚款1万元。

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常务副会长赵春对媒体表示，莆田系的初心不是出于善心，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经济利益，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恶行，这几乎是必然的。最后，“魏则西事件”再次给莆田系带来了各界的质疑和争议，并引发了监管部门对相关医院的调查和处理。

宁静的莆田小镇让人沉思。

在福建莆田，在全国有影响的不仅仅是医疗从业者。莆田仙游县人投资的石化企业或加油站，占全国5万多个民营加油站的一半以上；莆田秀屿区中门镇人控制着国内90%的木材贸易；中国经营珠宝的人，十个有九个是福建人，八个是莆田人，六个是莆田市荔城区北高镇人。《环球人物》记者在莆田走访时发现，当地人对这些数字并不陌生。这些数字都说明“浦商”具有勇于拼搏、善于经营的特点。

正是这个特点让记者感慨:为什么一个原本值得敬佩的特点会产生“莆田系之恶”？为什么有那么多行业“普商”可以一脚挪开，莆田系医院却成了众矢之的？

这要回归到医疗行业的特殊性。“一个人找你看病，告诉你他所有的隐私，脱下他的衣服给你检查，告诉你他所有的痛苦，把他的生命交给你，所以医生是仅次于上帝的人，而不是普通人。因为爱情有医疗，有医院，如果这种精神熄灭了，就不再叫医疗了。这叫交易，不能有尊严。”这是北京协和出版社社长袁钟在一次演讲中说的话，直观地概括了医疗行业的特殊性:事关生死。这个行业的基因与莆田系天然冲突——医疗要有博爱精神，而莆田系只有资本；医疗应该是专业性很强的，莆田系就是从江湖游医开始的。

莆田系的野蛮生长阶段是在皮肤科、妇产科等生命风险相对较小的科室完成的。一旦他们的资本野心遇到疑难重症，以生命为代价的恶性事件必然爆发。这是用鲜血和生命给资本上的一课——资本是有底线的，商业是有道德的。

在莆田系医院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同时，媒体也挖掘出了福建民办医院的一个样板教材——福建泉州台胞企业家王永青创办的长庚医院。也是出自一方水土，也是为了谋取商业利益。长庚医院为什么能成为「爱与医」的典范？能成为一流的医疗机构？答案很明确:王永青进入医疗行业，带来的不仅仅是资本冲动，还有商业道德和对生命的敬畏。

未来，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和发展医疗卫生事业仍是大势所趋。2015年8月底，中国民营医院数量首次超过公立医院，未来还将继续上升。如果有更多的王永青和长庚，这对民生将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只有“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脏东西”的莆田系，那么更多人会用脚投票，远离民营医院。

解决莆田系引发的轩然***，当然需要从法律追责、行政监管、从业人员自律等多方面考虑。但是，当记者站在如此平静、淡定的莆田小镇，面对隐隐绰绰而又实力庞大的“莆商”群体，还是强烈地希望他们能知道并记住华为总裁任正非不久前说的那句话，做企业“不要把钱看成中心，中心是理想，钱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民营企业家的成功正道。